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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4/09/10 | 爱尔兰咖啡
类别(随心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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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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阅读(10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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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12:21
“请问要点茶或咖啡?”
“咖啡。”
“请问您要哪种咖啡?”
“爱尔兰咖啡。”
“需要加眼泪吗?”
“啊?什么?”
其实我算是满喜欢喝咖啡的,但还说不上爱。会染上咖啡瘾,是因为念书时同研究室的学弟总会顺便煮一杯给我。日子久了,咖啡对我而言便成了生活上必须的饮料。不过只要一离开研究室,我就很少喝咖啡。
毕了业,在熟悉的台南找了个工作。那是个学术单位,我的职称是小小研究助理。努力一点的话,会升成小研究助理,然后研究助理、专任研究助理、助理研究员、副研究员、研究员、专任研究员。
然后呢?我就不知道了。也许是超级研究员、非常厉害研究员之类的吧。总之,职称一定会有“研究”两字。
这个工作还算好,待遇也不错,只是缺了个会煮咖啡的同事。基于自己煮咖啡需要买器材和咖啡豆的麻烦,我便顺势戒了咖啡。
我很懒,这点我承认。
刚开始工作时所接手的第一个Case,是和台大合作。每周四下午总要到台北开个进度会议。
没办法,台北是中原地区,南部是蛮夷之邦,只得迁就了。我通常是坐飞机,当天来回。
除了考虑隔天还要上班的因素外,更重要的是,我不习惯台北。因为我发觉,在台南我每分钟走95步,在台北会不自觉地增加到112步。
在一个台南晴朗炎热的10月天,台北的天空却不识相地飘起了雨。
开完了会,离开了会议室,匆忙上了计程车,到了松山机场,才发现研究报告忘了带。于是离开了松山机场,匆忙上了计程车,到了会议室,会议室却锁住了。等到值晚班的人来了,打开了会议室,拿了研究报告,松了一口气。
松了一口气的,不只是我,雨突然也放肆地下着。虽然雨跟时间没有直接关系,但是台北只要一下雨,便会莫名其妙地塞车。
我“了”了半天,只是想说一件悲惨的事:我搭不上复兴航空九点整飞台南的班机。
没错,这是最后一班。
住宾馆吗?听说单身男子住宾馆很容易失身。找朋友吗?不好意思把朋友家当宾馆。
我决定搭夜车,估计一下应该坐三点左右的车,天亮刚好到台南。还有很多时间,只好先晃到敦化南路24小时营业的诚品书店。当我无聊到连唐诗三百首也拿起来翻阅时,我就知道我不行了。
离开诚品,雨勉强可以算是停了,只有路上的积水偶尔漾出一些涟漪。我随脚乱走,没有目的地的走路才会接近散步的本质。
每遇到交叉路口,便掷铜板。人头转弯,字直走。我和多数的台湾居民一样,习惯用金钱决定方向。
经过某个巷口,拾圆硬币却滚进了排水沟。
嗯,忘了说,我研究的对象跟水沟有关。举凡挖水沟修水沟之类的工程,都在研究的范围内。因此看到水沟会很自然地趴下去观察一番,也是莫可奈何的事。
站起了身,庆幸伍拾圆硬币没印人头,所以我只损失十块钱。
右转进了这条巷子,很普通,死寂地如同台北的其它巷子。这条巷口左右边各有一棵树,右边是榕树,左边是凤凰树,我猜想。毕竟我认得的树种很少,跟鸟儿一样,我只知道会飞的大概就可以叫做鸟。只要叶子是绿色而且长的比较大的,对我而言,就叫做树。至于是什么树或什么鸟,不是我关心的范围,也不是我研究的对象。
不远处有个绿色的光亮,因为在黑夜,感觉有点像鬼火。
大约走了两百步,发现是一家咖啡馆。招牌的底色是很深的咖啡色,明显地写上草绿色的“Yeats”。
看了看表,刚过十二点。身上又冷又湿,是该喝点东西。
推开了门,一阵浓郁的咖啡香扑鼻而来,然后才是“欢迎光临”的声音。
这家咖啡馆光线很明亮,但并不华丽,空气中也没有呛鼻的菸味。很多咖啡馆常会因经营不善而节省电费,弄得光线非常阴暗。我常在这种咖啡馆撞到桌角。
台南以前还有家要点蜡烛的咖啡馆,这样除了可以省电外,咖啡上浮着一只小蟑螂客人也不容易发觉。结帐时老板娘还会偷偷地笑,像极了电影“倩女幽魂”里的姥姥。
在等待服务生拿Menu来的时间里,我稍微打量了一下这家店的摆设。
吧台内的空间相当大,但吧台边只有四个座位。屋子里也只摆了四张桌子,我坐在离吧台最远的地方,面朝吧台。
我左前方坐着一对年龄不相称的男女,亲昵的样子像是情侣。男的看来大我十岁,我看来大女的十岁。
吧台边没有客人。
“请再稍等一下哦。”
吧台内传来非常细柔的声音,我看了看,正对着她带点歉意的微笑。我点点头,继续让我的目光散步。
我左边的墙上挂着一副木炭人物画像,看起来像是30岁左右的西方男子。他脸部瘦长,穿着西装,打条大领结,头发微卷而左分,约切齐耳上。由于光线由左而来,因此右脸阴暗,左眼也刚好被刘海的阴影遮住。换言之,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神。不过奇怪的是,我仍然可以感受到眼神里的英气与忧郁。他的视线彷佛直视着右边墙上一副类似海报裱框的东西。
我将头略往左倾斜,看到上面写着:
Cast a cold Eye
On Life,on Death
Horseman,pass by!
嗯……写得很好,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只用一只眼睛看。
为什么不是 Cast cold Eyes,One eye On Life,One eye On Death?
一眼看一种,比较公平吧。好像也不好,这样就变成阴阳眼了。
“对不起,让您久等。”
女侍者的身上,夹着少许咖啡香,随着衣角,淡淡地散开来。
“请问要点茶或咖啡?”
她拿着两份Menu微笑地问着,跟吧台内传来的声音是同一个人。她大约25岁左右的年纪,穿着咖啡色的围裙,戴副紫色镜框的眼镜。
一份Menu是深咖啡色的,另一份是浅咖啡色,同样印上绿色的“Yeats”。
“我只喝咖啡。”
她先是楞了一下,然后递上深咖啡色的Menu,微笑地等候。
一般我都会点蓝山、曼特宁、巴西等较常见的咖啡。拿铁(Latte)刚开始流行时,也点过一次。后来嫌牛奶味太浓就不重蹈覆辙了。
在我准备点蓝山时,突然注意到Menu下方倒数第三个,写着:“爱尔兰咖啡——晚上12点后供应”。
我非常好奇,于是改口:“爱尔兰咖啡。”
她好像吓了一跳,然后很高兴地说:“Good choice。”
这又加重我的好奇心,我仔细看着她走进吧台。她轻轻挽起袖子,推了推眼镜,右手将一小撮头发顺到耳后。她慎重地从吧台上方垂挂的杯子中,挑了一个类似葡萄酒杯的杯子。然后拿了一个酒瓶,倒了些酒进去,酒色略呈琥珀。
我点的是咖啡啊,她听不懂中文吗?
她突然抬起头朝我笑一笑,正对着狐疑的我,我有点不好意思。只好将目光回到中年男子的画像,真是个很帅的男子。如果我这辈子努力一点,积点德,下辈子也许也会有像他这么好的皮囊。不过通常长得帅的男子过的都不怎么快乐,以这点而言,我算是个很快乐的人。
墙壁很干净,除了画像和诗句外,没有多余的装饰。壁纸的颜色像是干燥泥土的那种黄,再淡一点。上面看似长满三瓣绿色叶子的图案,两面墙都是。
“先生,您的爱尔兰咖啡。”
女侍者放了一张圆形的纸垫,白色的纸上同样也长着三瓣绿色叶子。她小心翼翼地把咖啡从托盘拿下,放在圆形的纸垫上。
“请不要搅拌哦!而且要趁热喝。不过要小心烫嘴。”
她微笑着交代,把托盘收进左手腋窝。
我楞了一下,在开口想问为什么前,她又叮咛:“记得哦。”
其实她根本不必交代,因为她没给我汤匙之类的搅拌棒,我也不会笨到用舌头下去搅一搅。我端详着这杯咖啡,果然是用类似葡萄酒杯的杯子装着,不过杯脚较低,杯身也较为丰腴。
这是玻璃杯,不是一般陶瓷的咖啡杯。杯身仍然印上三瓣绿色叶子,并清楚写着:“Irish Coffee”。
我想这应该是只属于爱尔兰咖啡的专用杯。最特殊的是还有两条金色的线,一条靠近杯底,另一条接近杯的上缘。咖啡刚好切齐上面的金线,然后再浮上一层厚厚的鲜奶油。
我端起“酒”杯,浓热的咖啡夹杂着一股异样的香气,穿过冰冷的鲜奶油,咖啡便不再烫嘴,缓缓地入喉。没多久,温热的感觉从腹中烧热了全身。
没错,是酒精的作用。咖啡本身的香醇加上酒香,产生独特的香气。
一般咖啡加美酒,你仍然可以轻易分别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。但爱尔兰咖啡巧妙地融合了这两种味道,你无法分辨出是咖啡中有酒?还是酒中有咖啡?
喝完这杯咖啡,身上的湿冷早已不见,微醺而温暖的感觉涌上心头。好像在冬夜刚洗完澡后钻进被窝的那种温暖。在湿冷而狼狈的夜里,温暖的感觉是非常昂贵的奢侈品。
只是一杯咖啡啊!却让我觉得人生这样就已足够,不必再更好了。我不禁感激吧台内那个煮咖啡的女孩,还有发明爱尔兰咖啡的人。
那对年龄不相称的情侣刚好起身结帐,牵着手准备离开。他们连身高也不相称,男的需低头走出这家店,女的跳到死也碰不到门楣。
刚刚忘了注意这家店的打烊时间,所以我猜想我是否也该走了?虽然还耽溺这种温暖,虽然外面又下着雨,虽然离坐车还有一些时间,我还是走向吧台。
“你再坐一下吧。外面好像又开始下雨,你会淋湿的。”
女孩洗着杯子,转过头温柔地说。
“不是快打烊了?”
“两点半才打烊,还有一小时。”
“嗯,谢谢。希望不会打扰你。”
“咖啡虽然有价格,但坐在这里的时间却无须付钱。”
女孩洗完了杯子,把手擦干,笑着说:“不是吗?”
我在吧台边坐下,拿起这家店的名片,端详一番。
“你不是台北人吧?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台北这几天常下雨,但你出门却没带伞,所以你应该不是台北人。”
女孩的言谈,透着一股自信。
“也许我开车啊。也许我把车停在巷子外,然后走进来啊。”
“从巷口到这里,来回要花六分钟。你为什么不打伞呢?”
“因为我懒,而且雨也很小啊。”
“对别人来说也许有这种可能,但你不同哦。”
女孩也在吧台内坐下,手肘撑住吧台,双手托腮,微笑地望着我。
“喔?为什么?”
“你不会冒六分钟内可能被雨淋湿的风险,因为你是谨慎而细心的人。”
“细心?谨慎?”
看来不仅爱尔兰咖啡吸引了我的好奇心,连这女孩也是。
“你进门前,会先看门把上方的字。看到‘推’,你才推门进来。”
女孩像打太极拳般做出推门的动作。
“进来后,你再把门轻轻地放回,所以你很细心。”
“然后呢?”我微笑问着。这是我搭不上飞机后,第一次展露笑容。
“吧台边有四个位置,你单身,却没选择吧台边。”
“单身的人不一定会选吧台边啊。”我笑着抗议。
“这算是我最大的假设。我猜你因为第一次来,对环境和我都很陌生,”
女孩指着我刚才的座位:“所以你挑了个最保守的位置,离吧台最远处。”
她又笑了笑:“这叫谨慎。”
“也许我只是随便挑个位置啊。”
“可是你却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,而且面向吧台,这难道不细心谨慎?”
“这又跟细心或谨慎有关了吗?”
“是呀!这样你可以看到吧台是否失火,然后以最快的时间逃离呀!”
她说完后,我们终于忍不住同时笑了起来。
“你的观察力真敏锐。”我先停住笑。
“我是胡扯的。”她也忍住了笑,接着说:“其实当我说你不是台北人时,你那句‘你怎么知道?’就露底了。”
讲完后,她又笑了起来。
“不过你能掰成这样也很厉害啊。”
“没办法,在吧台待久了,总会习惯性地观察客人。”
她又看了看我:“你是第一次喝爱尔兰咖啡吧?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我又露底了。
“你看Menu时,在20几种咖啡中,挑上倒数第三个。”
“那又如何呢?”
“那是视觉上最不容易引人注意的位置呀。”
“嗯。我果然是个细心谨慎的人啊。”
我开始学着她的语调,这逗得她呵呵笑了两声。
“原本我以为你喝过爱尔兰咖啡,但我加威士忌时你却露出惊讶的表情。”
“所以……”她拉长了尾音,指着我:“你没喝过爱尔兰咖啡。”
“原来是威士忌喔。”我终于恍然大悟。
“我煮的爱尔兰咖啡好喝吗?”
“非常棒,谢谢你。真的。”
“你知道吗?我最喜欢的咖啡,就是爱尔兰咖啡。”
“喔,这么巧。”
“还有更巧的。我开店三个月来,你是第一位点爱尔兰咖啡的人哦。”
“这家店是你的?你是老板?”
“是呀。晚上12点前我有请个工读生,12点过后就只有我一个。”
“那为什么爱尔兰咖啡要12点过后才供应呢?”
“因为煮爱尔兰咖啡需要全神贯注呀。12点过后客人较少,我可以专心煮。”
“全神贯注?”我很难想像煮咖啡需要全神贯注。
以前学弟磨好豆子,加了水,电源一开,就可以翘着二郎腿等了。
“嗯。下次你来时,我煮给你看。”
“嗯。”
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,难道再错过一次末班飞机?
“谢谢你,让我喝到这么好的咖啡。”
我站起身,看了看表,该是她打烊的时候了。
“你是第一位点爱尔兰咖啡的客人,所以我坚持请客。”
“这……这不好意思吧。”
“没关系。欢迎你再度光临。”
我将一直拿在手中的名片,再看一眼,准备收入皮夹中。
“Yeats”是个很特别的店名,老板也确实是个很特别的女孩。
Yeats…Yeats………啊?我不禁低声惊呼:“叶慈啊!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英文诗人,也是爱尔兰的文学家和革命家!”
“呵呵,你终于知道啦。”
左面墙上的中年男子画像当然是叶慈,右面墙上的诗句应该是叶慈手笔。
绿色是爱尔兰民族的代表颜色,难怪这家店绿意盎然。而三瓣的绿色叶子自然是象征爱尔兰的绿色酢酱草。
“我对爱尔兰情有独钟,叶慈也是我最喜欢的诗人。”
她先凝视左面墙上的画像,再将目光转移到右面墙上:“投出冷眼。看生,看死。骑士,向前!”
她似乎悠然神往在爱尔兰这个遍地青绿的翡翠岛。
我拿起了公事包,拉开了门,准备坐车回台南。
“雨停了吗?”
“嗯。应该停了。”
“你怎么回去呢?”
“待会坐计程车到承德路,然后搭夜车回台南。”
“你喝了爱尔兰咖啡,在车上会很好睡的。”
“希望如此了。”我朝她挥挥手:“Bye-Bye。”
“Bye-Bye。路上小心。”
果真如她所言,微醺的我,一上车就沉沉地睡去。
隔天上班时,嘴角似乎还残留着爱尔兰咖啡的香味与温暖。我有点怀疑这种温暖的感觉是否也来自那个女孩?
于是下班后,我到一家在台南颇负盛名的咖啡馆,寻找爱尔兰咖啡。
这家咖啡馆的摆设气氛与音乐,透露着高级的味道,当然价格也是。可是当侍者端上爱尔兰咖啡时,我却大失所望。
这是一般的陶瓷咖啡杯啊!而且还附上搅拌用的小汤匙。即使杯身的雕工和花纹非常细致,像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。它仍然远不如古朴简单的爱尔兰咖啡杯。
我喝了第一口,就更难过了。
酒是酒,咖啡是咖啡,混在一起时,酒仍然是酒,咖啡也还是咖啡。酒味太苦,咖啡太淡,奶油上浮着五颜六色的糖丝也让口感变甜。
这不是爱尔兰咖啡啊!我在心里呐喊着。
这杯咖啡在华丽器皿和优雅气氛的包装下,仍然不是爱尔兰咖啡。算了,把它当作普通的咖啡加美酒也就是了。
温暖吗?我想我付的钱会让这家咖啡馆的老板觉得温暖。
之后也找过几家咖啡馆,情况更惨。即使我再怎么细心谨慎,也无法在Menu中发现爱尔兰咖啡。
我突然很怀念爱尔兰咖啡和那女孩所带给我的温暖。我好像领悟到,咖啡的价值应该来自于咖啡本身和煮咖啡者的细心专注,而不是昂贵精美的咖啡器皿。
星期四到了,在台北开完会,才七点不到。在末班飞机起飞前,坐了两家咖啡馆,依然找不到爱尔兰咖啡。
如果真如她所言,我是个细心谨慎的人,那么我大概不会做疯狂的事。我有可能会为了爱尔兰咖啡而故意错过班机吗?
是的,她说对了。连续两个礼拜,我都在没有爱尔兰咖啡的情况下,搭飞机回台南。
第三个礼拜来临时,已经到了11月,台北的夜晚开始变冷。
我在机场准备掏钱买机票时,掉出了“Yeats”的名片。突然想起英国诗人奥登悼念叶慈的诗句:“疯狂的爱尔兰将你刺伤成诗”。
叶慈,爱尔兰,爱尔兰咖啡,煮爱尔兰咖啡的女孩,都是诗。
我决定不再做个细心谨慎的人,今晚留下来寻找爱尔兰咖啡的温暖。
和上次一样,先在诚品杀时间。翻完了这阵子很流行的网路小说“第一次亲密接触”。作者痞子蔡是个白烂,我才不会花钱买书让他赚版税。
快到12点时,循着名片的地址,来到“Yeats”。
我推开了店门,头也不回地直接走到吧台边,坐下。女孩一直微笑地注视着我,连“欢迎光临”也来不及说。
“请问要点茶或咖啡?”
“咖啡。”
“请问您要哪种咖啡?”
“爱尔兰咖啡。”
女孩并没有拿出Menu,我们很有默契地完成这段对话。
“你要注意看哦。”
女孩拿出爱尔兰咖啡专用杯放在桌上,然后选了咖啡豆。
“爱尔兰咖啡并没有规定要用哪种咖啡豆,我觉得蓝山和曼特宁都可以。不过曼特宁最好,而且要浓一点,这是我的经验。”
女孩很仔细地讲解,我则像是专心听课的好学生,只是我不抄笔记。
“Espresso虽然很浓,但并不适合,这样会使爱尔兰咖啡的色泽有点混浊,而且香味也会减低。”
她一面煮咖啡,一面拿出威士忌酒瓶,慢慢将威士忌倒入爱尔兰咖啡杯,刚好切齐靠近杯底的第一条金线。
她专注细心的神情,让我联想到高中时将浓硫酸倒入烧杯的化学实验。
“威士忌一定要用爱尔兰威士忌。”
“为什么?”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心。
“爱尔兰咖啡怎么可以用别种威士忌?这样就名不符实了。”
“只是为了这个原因?”
“你果然是个细心谨慎的人哦。嗯,值得拍拍手。”
她拍了三下手,接着说:“最重要的原因当然不是这个罗。”
“一般的威士忌会有泥煤烟熏味,例如最有名的苏格兰威士忌。但这种烟熏味跟咖啡混合时,便会抢了咖啡的芳香。”
她停了下来,嘴角似笑非笑地望着我。
“怎么了?你怎么突然不说了?”
“你是细心谨慎的人呀,应该要接着问‘为什么’的。”
“好。”我觉得很好玩,问道:“为什么会有烟熏味呢?”
“Good question。因为威士忌主要以大麦为原料,经过蒸馏二次而成。蒸馏过程中,为使麦芽干燥,会用泥煤去熏,因此酒中常有一股烟熏味。”
“爱尔兰威士忌就不同了,它只有浓烈的大麦香,没有烟熏味。”
她另外拿了个酒杯,倒些爱尔兰威士忌,递给我。
“酒味虽较淡,酒香却更醇厚。与咖啡结合时,香味就越加吸引人。”
我喝了一口,味道很温和,酒劲非常柔顺。
“事实上‘Whisky’这字,也是源自爱尔兰语,是‘生命之水’的意思。12世纪开始,爱尔兰人利用谷物制造蒸馏酒。后来传至苏格兰,才慢慢演变成今天的威士忌。”
她接着拿出一个铜制杯架,使爱尔兰咖啡杯约呈45度角斜靠着。正对着杯肚下方,有一个小小的酒精座。加入两茶匙褐色砂糖在威士忌里,点燃酒精,以小火缓慢将威士忌加温。
一面烧一面旋转杯子,使酒杯受热均匀,并将糖融化于威士忌。烤杯的过程中,她一直屏气凝神,丝毫不敢大意。
在杯里的威士忌即将燃烧前,她迅速把杯子移走,熄掉酒精。再倒入刚刚煮好的浓热曼特宁咖啡至靠近杯上缘的第二条金线。
确定咖啡正好切齐第二条金线后,她轻轻吁了一口气,擦拭一下额头。然后从冰箱中拿出鲜奶油打至发泡,缓缓倒在咖啡上,将近与杯上缘同高。
“先生,您的爱尔兰咖啡。”她将爱尔兰咖啡端到我面前,笑着说:“请不要搅拌哦!而且要趁热喝。不过要小心烫嘴。”
我静静地望着这杯爱尔兰咖啡,不禁回想起三个礼拜前那个狼狈的夜。那时她也是这么认真地煮爱尔兰咖啡吧。台新银行玫瑰卡的广告词说得没错,“认真的女人最美丽”。
爱尔兰咖啡确实温暖,还没开始喝前就能感受到煮咖啡者的殷勤。
“喂,快喝啦。不然鲜奶油融化后,咖啡的色泽就不好看了哦。”
她温柔地催促着。我慢慢地喝完这杯爱尔兰咖啡,她也只是安静地看着。直到脸颊及耳根发烫,我又重温三个礼拜前的暖意。
“没想到煮一杯爱尔兰咖啡要耗费这么多工夫。”
“其实还是可以简单一点的。很多咖啡馆为了节省时间和安全考量,会先在爱尔兰咖啡杯内加满滚烫的水温杯,再加入威士忌、砂糖、热咖啡,然后轻轻搅拌。最后将打好的鲜奶油浮在杯上即可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?”
“虽然烤杯时,需冒着爱尔兰咖啡杯可能破裂的危险,而且又耗时间……”她眼睛一亮,正经地说:“不过简单的煮法却少了煮咖啡者对咖啡的坚持与认真。咖啡当然有价格,但煮咖啡者对咖啡的认真和坚持,却不是帐单上的数字可以衡量。”
“那么如果我是细心而谨慎的人,你就是坚持而认真的人罗。”
“算是吧。”她又笑了笑。
“你认真煮爱尔兰咖啡,我细心品尝。可以算是天衣无缝吧。”
“我坚持煮真正的爱尔兰咖啡,你谨慎帮我留意吧台有没有失火……”
她清脆地笑出声音,“我们这叫合作无间。”
隔着吧台,我和她就这么互相取笑地聊了起来。我告诉她我的工作性质,还有每周四固定上台北的理由。
“那你上星期和上上星期为什么没来?”
“我以为爱尔兰咖啡到处都喝的到啊。”
“结果呢?”
“我当然失望罗。”
我们又笑了起来,只相隔一杯爱尔兰咖啡的距离。
“嗯,我该去坐车了。谢谢你今天的招待。”
“你是第一位看我煮爱尔兰咖啡的客人,所以我坚持请客。”
“啊?不好吧。上次你也坚持请客。”
“我是老板呀,我说了就算。”
“那………好吧。”
“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很难在咖啡馆找到爱尔兰咖啡?”
“当然想啊。”
“下次你来时,我再告诉你。”
“那我下次来时,你可不能再请客了。”
“你说的哦!你还会再来。”
“嗯。”
从此,每次在台北开完会后,我会故意找朋友们吃个饭。12点快到时,再去“Yeats”。
推开店门后,我一定直接坐在吧台边。
“请问要点茶或咖啡?”
“咖啡。”
“请问您要哪种咖啡?”
“爱尔兰咖啡。”
偶尔她还有客人,他们总会惊讶我和她之间这种不需要Menu的默契。
“为什么在咖啡馆很难找到爱尔兰咖啡?”
我总会带着上礼拜的疑惑直接问她。
“因为爱尔兰咖啡可以算是鸡尾酒呀,所以在酒吧里反而容易找到。”
“不会吧?爱尔兰咖啡是鸡尾酒?”
“爱尔兰咖啡要加威士忌,所以它算是以威士忌为基酒所调出的鸡尾酒呀。”
“这种鸡尾酒满特别的。”
“嗯,没错。即使爱尔兰咖啡被当做鸡尾酒,它依然非常特殊,因为它是要趁热喝的鸡尾酒。爱尔兰咖啡非常适合在寒冷寂静的夜里独饮哦。”
“对了,我一直很好奇,为什么你那么喜欢爱尔兰呢?”
她拔下了眼镜:“你看着我的眼睛。”
“你在玩催眠吗?”
“不是啦!你仔细看看我的眼睛跟别人有什么不同?”
我凝视她的双眼,双眼皮,瞳孔颜色比台湾人淡,眼窝好像也比较深。
“我有四分之一的爱尔兰血统哦。”
说真的,我看不太出来。而且我也不好意思凑近点看。
“看出来了吗?我的瞳孔带点绿色。”
“原来如此喔。难怪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爱尔兰翠绿的草原。”
“胡扯。”她笑了一声,“你知道爱尔兰吗?”
“我不清楚。我只知道爱尔兰共和军是个常上国际新闻的恐怖份子组织。”
“爱尔兰人崇尚自由,北爱尔兰为了脱离英国的统治,手段难免偏激。爱尔兰并不大,即使包含英国控制的北爱尔兰在内,也不过比台湾大两倍多。爱尔兰也算岛国,雨水丰沛,境内多翠绿草地,号称‘翡翠岛’。”
“12世纪下半叶,英国人开始高压统治爱尔兰。1922年爱尔兰才脱离英国七百多年的统治而成为自由邦,1948年建立共和国,不过不包括北爱尔兰。爱尔兰独立建国的过程中,爱尔兰文艺复兴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,而爱尔兰文艺复兴的灵魂人物,就是叶慈。”
“所以你才这么喜欢叶慈?甚至店名也叫叶慈?”
“嗯。我也因此而喜欢爱尔兰咖啡,它象征着自由与宽容。”
“自由?宽容?”
“爱尔兰咖啡可以代表爱尔兰人追求自由的精神。另外它能融合威士忌和咖啡这两种完全不同的饮料,不正是宽容的表现?而且更好玩的是,爱尔兰咖啡竟然是英国人最喜爱的咖啡!”
“那么爱尔兰咖啡,究竟是咖啡?还是鸡尾酒?”
“不管是咖啡还是鸡尾酒,都是爱尔兰。爱尔兰咖啡并不在乎被归类成什么饮料,爱尔兰咖啡的价值也不会因不同的归类而有所差异。因为没有崇尚自由与宽大包容,就没有爱尔兰咖啡。”
爱尔兰咖啡的香气慢慢褪去,我看了看表,站起身无奈地说:“又该去坐车了。”
“你是第一位知道我有爱尔兰血统的客人,所以我坚持请客。”
“大姐,您又来了。”
“呵呵……没事干嘛叫我大姐。总之,就这样罗。”
“可是………”她摇了摇手,不让我说下去。
“你想不想知道爱尔兰咖啡的故事?”
“当然想啊。”
我突然觉得她好像“一千零一夜”那个讲故事的女孩。
“下次你来时,我再告诉你。”
“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。”
日子是件非常奇怪的东西,奇怪到竟然可以改变我绘画的风格。因为以往我总在行事历上星期四的栏位内,画了一根中指。如今我画的却是大拇指。
我也渐渐地搞不清楚我是为了爱尔兰咖啡而留在台北?还是为了那个女孩?我只知道在“Yeats”喝一杯爱尔兰咖啡是我平淡生活中唯一的期盼。
“请问要点茶或咖啡?”
“咖啡。”
“请问您要哪种咖啡?”
“爱尔兰咖啡。”
“你今天来早了半个小时。”
“因为我等不及想听爱尔兰咖啡的故事。”
“先说好,这个故事只是传说,你不必太当真。”
“嗯。说吧。”
“关于爱尔兰咖啡,还有一则浪漫的爱情故事哦。”
“你别浪费小说篇幅,快说吧。”
“呵呵,你别心急。你想不想知道爱尔兰咖啡闻名世界的原因?”
她停了下来,拿块抹布在吧台上擦拭了起来。这家伙,我如果不扮演好奇的听众,她就会故意不继续说。
“想啊。为什么呢?”
“你知道爱尔兰咖啡是谁发明的吗?”她又开始擦吧台。
“大姐,您饶了我吧。快说爱尔兰咖啡的故事啦。”
“有人说爱尔兰咖啡的发明人是都柏林机场的酒保。因为横越大西洋的飞机常会在这个机场加油,旅客下飞机休息时很喜欢喝杯爱尔兰咖啡,所以它就随着飞航而传到世界各处。”
“嗯。”
“那你知道为什么这个酒保会发明爱尔兰咖啡吗?嗯……吧台又脏了。”
“拜托别再擦吧台了。”
“呵呵……这个酒保是为了一位美丽的空姐所调制的。”
“那她一定不是长荣航空的空姐。”
“你乱讲。我有个朋友在长荣航空当空姐,她长得可漂亮呢。”
“有原则就有例外,你不能以偏盖全啊。然后呢?”
“酒保在都柏林机场邂逅了这位女孩,可能是一见钟情吧,酒保非常喜欢空姐。他觉得她就像爱尔兰威士忌一样,浓香而醇美。可是她每次来到吧台,总是随着心情点着不同的咖啡,从未点过鸡尾酒。”
“为什么要点鸡尾酒?”
“这位酒保擅长的是调鸡尾酒呀,他很希望她能喝一杯他亲手为她调制的鸡尾酒。后来他终于想到了办法,把他觉得像爱尔兰威士忌的女孩与咖啡结合,成为一种新的饮料。然后把它取名为爱尔兰咖啡,加入Menu里,希望女孩能够发现。”
“只可惜这位女孩跟你不一样,她并不是细心谨慎的人,所以一直没有发现爱尔兰咖啡。酒保也从未提醒她,只是在吧台内做他份内的工作,然后期待女孩每隔一段时间的光临。后来她终于发现了爱尔兰咖啡,并且点了它。嗯,我说完了。”
“就这么简单?”
“简单?你知道酒保得花多少心血来创造爱尔兰咖啡吗?”
“基本上要将爱尔兰威士忌与咖啡完全融合,就有很高的难度。”
她从吧台上方拿下了一个爱尔兰咖啡杯。
“首先是威士忌与咖啡的比例,”她指着爱尔兰咖啡杯的第一条金线:“威士忌约要一盎司多一点,30几 c.c. 左右。”
她再将手指往上移到第二条金线:“咖啡五盎司,150 c.c.,比例约一比五。你知道这经过多少次试验?女孩从未点鸡尾酒,应该不太喜欢酒味,但威士忌可是刺喉的烈酒。因此他必须想办法让酒味变淡,却不能降低酒香与口感。所以在烤杯的过程中,火候是很重要的。”
“这是为什么爱尔兰咖啡杯比一般玻璃杯耐热,而且有两条金线的原因。”
她又伸手想拿抹布,我先发制人,赶紧将抹布拿到远处。
“被你发现了,呵呵。你有没有注意到爱尔兰咖啡对威士忌的选择、咖啡与威士忌的比例、以及杯子和煮法的要求很严格,唯独对咖啡的选择却比较随便,只要又浓又热就好。”
“为什么会这样呢?”
“除了因为女孩并没有特别喜爱的咖啡外,也代表另一种形式的包容。不管对威士忌如何挑剔,对咖啡而言,却很宽容。酒保可能只想为她煮杯爱尔兰咖啡,并不在乎她是否能体会他的心血与执着,也不在乎她是否会感动呀。”
“我今天还没为你煮爱尔兰咖啡呢,要现在煮吗?”
“等会吧。你别转移话题,然后呢?”
“欲知详情,请见下回分晓。”
“喂。”
“不这样做,我不能确定你下星期还会来呀。”
“只要我还要来台北开会的话,我一定会来的。”
“只要你还来台北的话……”
她喃喃自语地低声重复这句话。她又拿出爱尔兰咖啡杯,开始煮爱尔兰咖啡。
我已经仔细看过她煮了两次的爱尔兰咖啡,所以这次我只是看着她。我从未仔细观察她的外表,因为我一直觉得她最美丽的地方是她的认真。
自从知道她有爱尔兰血统以来,我也只是觉得她带点异国风情。如今仔细一看,她除了很会煮咖啡外,外貌也很杰出。尤其是那双会说故事的眼睛。
“你看着我干嘛?”她好像有点不好意思。
“煮咖啡要专心啊。而且你没看我,又怎么知道我看你呢?”
“快趁热喝吧。”
“嗯。”
“台北愈来愈冷了,下次外套穿厚一点。”
“嗯。”
“别嗯啊嗯的,着凉感冒就惨了,尤其你又要搭夜车。”
“喝了爱尔兰咖啡后就不会感冒了啊。”
“傻瓜。”
“你在骂我呢,你知道吗?”
“快喝啦!你该去坐车罗。”
我点点头,准备掏出皮夹时,她又说:“你是第一位听我说爱尔兰咖啡故事的客人,所以我坚持请客。”
“你的坚持还真多。还是让我付钱吧。”
“我才不要咧……”她吐了吐舌头,接着说:“下次你来时,我再讲那位酒保跟空姐接下来的故事进展。”
“好啊。下礼拜见。”
“喂!”
我刚好走到巷口的凤凰树下,却听到她的声音从身后追上我的耳朵。
“怎么了?你后悔了,想收钱了吧?”
“才不呢。你的公事包忘了带走。”
“喔。谢谢你。”
“亏我还说你是细心谨慎的人,没想到你这么粗心。”
“如果我不粗心的话,就不会认识你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欲知详情,请见下回分晓。”
“呵呵……你别学我。快说吧。”
巷口路灯的光亮,从凤凰树叶间的缝隙,洒了下来。也许是树叶的反光作用,我终于看到她瞳孔里的那一抹绿。
“我第一次来这里是因为错过末班飞机,而错过的理由是研究报告忘了带。”
“就这么简单?”
“简单?你知道我得花多少粗心来创造这种严重的错误吗?”
我又学了她的语气,这让她在树下的身影与树影,同时摇曳了起来。
“外面很冷,快回去吧。”
“好。”她沉默了一下,又问:“那你这样一直搭夜车不会很累吗?”
“不会。反正也没什么大事需要立即赶回去。而且……”
“而且什么?”
“而且我喜欢啊。”
“你喜欢什么?爱尔兰咖啡?还是‘Yeats’?还是……”
“还是什么?”
她微笑不答。
也好,反正我也不知道答案。我仰头看了看躲藏在树叶间的月亮,不自觉地称赞:“这棵凤凰树长得很漂亮。”
“凤凰树?这是菩提树呀!”
“是菩提树吗?”
“你连凤凰和菩提都分不清吗?”
“菩提本无树,凤凰展翅拍。本来都非树,何必费疑猜。阿弥陀佛……这是高深的禅学,你不懂的。”
“听你在胡扯。快去坐车啦!”
“嗯。我下礼拜再来。”
“嗯。我会等你。”
回台南没几天,我不小心病了。刚开始还好,只是头昏喉咙痛而已。后来发高烧,我便请了假,在家休养。
星期四到了,也没去台北开会,只是在家里昏昏沉沈地睡了一天。再度到“Yeats”时,已经是两个礼拜后的事。
谁知道到了店门口一看,竟然挂了个“CLOSE”的牌子。
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,呆住了十分钟左右。
只好在“Yeats”与凤凰树,喔,不,是菩提树间,来回走动。徘徊了约半个多小时,突然看到有个人影在远处甩开黑暗,慢慢走来。
“你怎么现在才来?”
“你才等不到一个小时,我可是等了你两个礼拜。”
她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,我只好一言不发地跟着她走进巷内。她拿出钥匙开了门,打亮了灯,走进吧台,转身洗杯子。水龙头哇哇地哭了出来,杯盘清脆地碰撞着,但她就是不出声。
“我……我上星期发高烧,所以没来台北啊。”
“真的吗?”她转过头来,带着讶异与关心的眼神。
“嗯。”
“那你好点了吗?”
“我病好了啊。”
她擦干了手,坐在吧台边,用手指轻轻触一下我的额头。
“你刚刚为什么不说话?还有今天怎么不开店?”
“生气呀。法律规定开咖啡馆的人不能生气吗?”
“没事干嘛生气?”
“你知道上星期我等了你多久?”
“我当然不知道啊。”
“我等到天亮。”
“啊?对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“好吧。原谅你了。”
“请问要点茶或咖啡?”
“咖啡。”
“请问您要哪种咖啡?”
“爱尔兰咖啡。”
“需要加眼泪吗?”
“啊?什么?”
“你知道从酒保发明爱尔兰咖啡,到女孩点爱尔兰咖啡,经过了多久?”
“多久?”
“整整一年。”
“啊?这么久?”
“当他第一次替她煮爱尔兰咖啡时,因为激动而流下眼泪。为了怕被她看到,他用手指将眼泪擦去,然后偷偷用眼泪在爱尔兰咖啡杯口画了一圈。所以第一口爱尔兰咖啡的味道,带着思念被压抑许久后所发酵的味道。而她也成了第一位点爱尔兰咖啡的客人。”
“这一年内都没人点爱尔兰咖啡?”
“没错。因为只有她才点得到。”
“为什么?”
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,继续说:“那位空姐非常喜欢爱尔兰咖啡,此后只要一停留在都柏林机场,便会点一杯爱尔兰咖啡。久而久之,他们俩人变得很熟识,空姐会跟他说世界各国的趣事,酒保则教她煮爱尔兰咖啡。直到有一天,她决定不再当空姐,跟他说Farewell,他们的故事才结束。”
“Farewell?”
“Farewell,不会再见的再见,跟Goodbye不太一样。他最后一次为她煮爱尔兰咖啡时,就是问了她这么一句:Want some tear drops?”
“tear drops?”
“嗯。因为他还是希望她能体会思念发酵的味道。”
“她回到旧金山的家后,有一天突然想喝爱尔兰咖啡,找遍所有咖啡馆都没发现。后来她才知道爱尔兰咖啡是酒保专为她而创造的,不过却始终不明白为何酒保会问她:‘Want some tear drops?’。”
“没多久,她开了咖啡店,也卖起了爱尔兰咖啡。渐渐地,爱尔兰咖啡便开始在旧金山流行起来。这是为何爱尔兰咖啡最早出现在爱尔兰的都柏林,却盛行于旧金山的原因。”
“空姐走后,酒保也开始让客人点爱尔兰咖啡,所以在都柏林机场喝到爱尔兰咖啡的人,会认为爱尔兰咖啡是鸡尾酒。而在旧金山咖啡馆喝到它的人,当然会觉得爱尔兰咖啡是咖啡。”
“因此爱尔兰咖啡既是鸡尾酒,又是咖啡,本身就是一种美丽的错误。”
“好了,故事讲完罗。该为你煮杯爱尔兰咖啡了。”
“别偷偷地帮我加眼泪喔。”
“哼。就算加了你也喝不出来。”
“搞不好我喝得出来喔。因为你的眼泪大概是甜的吧。”
“你上礼拜让我白等,我还没跟你算帐呢。”
“你别自责了。我已经原谅你了。”
“你………”她指着我:“不跟你说话了。”
她白了我一眼,便专心地煮爱尔兰咖啡。这次能待在“Yeats”比较短,爱尔兰咖啡刚喝完,也是该坐车的时候。
“你今天的坚持是什么呢?”
“你是第一位知道爱尔兰咖啡适合什么样心情的客人,所以我坚持请客。”
“心情?”
“刚刚说过了呀,爱尔兰咖啡,适合思念发酵时的心情。”
“很好。其实我也很怕你找不到坚持的理由。”
“下星期别再生病了。”
“你放心。即使在医院打点滴,我也会抱着点滴赶来的。”
“傻瓜,别乱说话。把外套先穿上,再出去坐车吧。”
日子愈来愈冷,南北的气候差异也愈来愈大。常常台南晴朗而微凉,台北却是又湿又寒冷。
有一次台北下雨,她还撑着伞在巷口的凤凰树下等我。又说错了,是菩提树。
“其他客人怎么办?”
“被我打发走了。”
“你这么狠?”
“呵呵……我开玩笑的。这时候客人非常少。”
“请问要点茶或咖啡?”
“咖啡。”
“请问您要哪种咖啡?”
“爱尔兰咖啡。”
这种对白一直没变,我们似乎尽量维持住老板与客人间的单纯关系。
不过我问了她几次,她始终没告诉我为何酒保发明爱尔兰咖啡后一年内,只有空姐才点得到爱尔兰咖啡。
那年12月的第三个星期四,还刚好碰到她的生日。
“这么巧?嗯……原来你是射手座的。”
“对呀。所以我今天要陪你喝一杯爱尔兰咖啡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射手座,又叫人马座,宛如一匹在原野上奔驰的野马。崇尚自由的人马座当然适合喝一杯爱尔兰咖啡呀。”
她好像很喜欢把所有事情都赖到爱尔兰咖啡身上。每次该去坐车时,我总会觉得公事包比来台北前重多了。
“你是第一位知道我是射手座的客人,所以我坚持请客。”
“你是第一位敢放女老板鸽子的客人,所以我坚持请客。”
“你是第一位分不出凤凰树和菩提树的客人,所以我坚持请客。”
“你是第一位喝爱尔兰咖啡不用给钱的客人,所以我坚持请客。”
她总会随便找到一个坚持的理由。
即使真的掰不出理由,她也会说:“你是第一位我想不出理由请他喝爱尔兰咖啡的客人,所以我坚持请客。”
隔年年初,这个研究计划得做最后的期末报告。
我打了条领带,准备上台解说研究成果,让付钱的大爷们甘心。顺利的话,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因公事而来台北。
当然有空的话,我仍然可以随时到台北。只是对现代人而言,等到真正“有空”时,通常已经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了。
而且重点是,我失去了来“Yeats”的“理由”。
任何研究计划都会有所谓的研究动机或目的,简单地说,就是理由。可是当我不必再因出差而来台北时,那么我到“Yeats”的理由是?我和她毕竟只是咖啡馆老板与客人的关系啊。
一个在吧台内,一个在吧台外。隔着吧台,我们反而觉得安全而简单。逾越这条界线,也许就像爱尔兰威士忌和热咖啡逾越了那两条金线一样,会让爱尔兰咖啡不再纯正。
“请问要点茶或咖啡?”
“咖啡。”
“请问您要哪种咖啡?”
“爱尔兰咖啡。”
“你今天打领带干嘛?”
“因为……因为今天要期末报告,所以我……我要打领带。”
我因为有点心虚而显得口吃。
她又看了看我的领带,还有比平常更饱满的公事包。
“我明白了。下星期你不会来台北了吧。”
我看着她,不知该说些什么,只是点了点头。她没追问。
机械式地拿下爱尔兰咖啡杯,磨碎咖啡豆,煮曼特宁。(咖啡豆太少了!)
倒爱尔兰威士忌。(倒太多了!)
超过第一条金线,倒出一些,又倒入一点,还是超过。
索性一饮而尽。
再重新倒爱尔兰威士忌。
加糖,点燃酒精,烤杯。(火太大了!)
旋转杯子。(旋转的速度太快了!)
静静地注视杯内的威士忌。(该离火了!)
熄掉酒精,加入热咖啡,浮上鲜奶油。
“喝吧。”她开了口。
“想听我的故事吗?”她坐了下来,拔下眼镜。
“嗯。”
“我念的书不多,也念的不好,毕业后一直在咖啡馆工作。待过几家咖啡馆,开始对煮咖啡产生浓厚的兴趣。可惜现在的咖啡馆愈来愈重视气氛和咖啡杯盘的讲究,咖啡本身反而不是那么受重视。”
“后来听到爱尔兰咖啡的故事时,我便下决心要煮一杯真正的爱尔兰咖啡。当我学会煮好爱尔兰咖啡时,我就开了这家‘Yeats’。”
“虽然这个故事只是传说,或是人们的穿凿附会。可是,我很当真。”
“开店以后,我一直期盼着客人点爱尔兰咖啡。酒保等了一年才等到第一杯爱尔兰咖啡,我比他幸运,只花了三个月,你就点了。”
气氛有点异样,好像爱尔兰咖啡内加的是有烟熏味的苏格兰威士忌,而不是爱尔兰威士忌。
她拿出了我第一次来“Yeats”时所看到的两份Menu:“你看看有什么不同?”
我先翻了一下深咖啡色的那份,第一面是20几种咖啡的名称和价位。再翻浅咖啡色的那份,第一面仍然是咖啡的名称和价位!
我一直以为浅咖啡色的Menu里面列的是各种茶。原来这两份Menu的第二面,才同样是茶的名称和价位。差别的是,深咖啡色的Menu才有爱尔兰咖啡。
“为什么你要做两份Menu?”
“酒保当初也是这样做,所以空姐才成为第一位点爱尔兰咖啡的客人。”
“虽然我做了两份Menu,但深咖啡色的Menu我从未拿出来过。”
“你第一次来时,我注意到你一直看着叶慈的画像和诗句。虽然大多数第一次来的客人,也都会这样看,但别人是浏览,你却是阅读。”
“我花了一点时间,才决定碰碰运气,看你是否会点爱尔兰咖啡。”
“你第一次点爱尔兰咖啡时,我心里很激动。好像突然能体会当初酒保听到空姐说出‘Irish Coffee’时的心情。”
“我很认真地为我生平第一个点爱尔兰咖啡的客人煮咖啡,也很紧张。你在喝爱尔兰咖啡时,我一直偷偷观察你。看到你喝完时满足的神情,我非常感动。以咖啡相交,也不过在此而已。”
“结帐时你一句衷心的感谢,对我而言,就是最大的报酬了。你可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坚持不让你付帐?那是因为我一直不肯把你当客人。”
她不断地说着,好像梦呓似的呢喃。
“今天再让我坚持一次吧。”
“你今天的坚持是?”
“因为你终于让我体会到酒保为空姐煮最后一杯爱尔兰咖啡时的心情,所以我坚持请客。”
“是什么样的心情?”
“思念的绝望。思念跟火车不一样,思念总是只有一个方向。爱尔兰咖啡可以流传下来,但他永远没办法让她体会他的苦心。”
“你思念谁呢?”
“一个细心谨慎的人。”
轮到我不说话了。
“对不起……”我们同时沉默了许久,她才开口:“我刚刚忘了帮你加眼泪。”
她端起已经空了的爱尔兰咖啡杯,怔怔地凝视半晌。
“已经是最后一杯爱尔兰咖啡了,为什么我这么粗心呢?”
她的眼泪突然汨汨地涌出,从绿色的爱尔兰草原,滴落到爱尔兰咖啡杯内。然后用右手食指,醮着眼泪,在爱尔兰咖啡杯口,画圈。
一圈又一圈。
画到第五圈时,她抬起头,泪眼婆娑地说:“Farewell。”
“Farewell。”我也跟着说。
我们没说Goodbye。
回到台南,继续规律的上班生活。
不用每星期固定出差的日子,格外显得平淡。偶尔跟同事们泡泡咖啡馆,我总会试着找寻爱尔兰咖啡。有就点,没有就算了。
即使点到爱尔兰咖啡,通常只是材料相似罢了。换言之,对很多咖啡馆而言,爱尔兰咖啡的意义就是威士忌加咖啡而已。有的甚至还改加白兰地。
更别说那个印了“Irish Coffee”的爱尔兰咖啡杯了。
冬天快过去了,最适合喝爱尔兰咖啡的季节也将结束。而想念爱尔兰咖啡的季节是该开始?还是该结束?爱尔兰咖啡和她,我到底最喜欢什么呢?
我好像无法分别出对这两者感情的差异,正如我分不出菩提树和凤凰树。
如果爱尔兰咖啡可以既是鸡尾酒,又是咖啡;那么我是否能同时喜欢爱尔兰咖啡还有她?
刚过完农历年,几个同事相约到台东的知本洗温泉。
回程时,在台东火车站附近的咖啡馆,我竟点到了爱尔兰咖啡。杯子对了,香味对了,连口感也对了。只是老板却是个四十岁左右的肥胖中年男子。
我似乎已经可以分清楚她和爱尔兰咖啡之间的差异。我一面喝,一面回忆起以前在“Yeats”喝爱尔兰咖啡的往事。
喝完后,酒精不仅燃烧了肚腹,连心也跟着烧了起来。好像有种液体从眼角窜出,滑过脸颊,流进嘴里。有点咸,又带点酸涩。
我和她一样,终于也尝到了思念发酵的味道。
我等不及星期四的到来,也不需要等星期四的到来。思念这东西根本不长眼睛,当思念之潮来袭时,是不挑时间地点的。
下了班,赶上最后一班台南往台北的飞机,到了台北。离午夜12点还有一些时间,就站在巷口的菩提树下等。
嗯,终于说对了,不再说成是凤凰树。
我推开“Yeats”的门,然后把寒冷关在门外。她正拿着抹布,低头擦拭吧台。
“欢迎光临。”她并没有抬起头。
我走到吧台边,坐下。
“你还是喜欢用擦拭吧台这一招吗?”
她微微颤了一下,突然停止擦拭的动作。抬起了头。
“请问要点茶或咖啡?”
“咖啡。”
“请问您要哪种咖啡?”
“爱尔兰咖啡。”
“你又跑来台北干嘛?”
“因为想喝杯爱尔兰咖啡。”
“需要加眼泪吗?”
“不需要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我终于知道思念一个人时,是什么样的心情。”
“你思念谁呢?”
“一个认真而坚持的人。”
她仰起头,微颤的手试着伸高去拿悬挂在吧台上方的爱尔兰咖啡杯。却怎么也拿不下来。
我终于逾越了一直阻隔着我们的吧台,走进吧台内。轻轻握着她的手,帮她拿下两个爱尔兰咖啡杯。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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